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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部·村上春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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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我·村上中毒】

村上春樹簡直是一種病毒。

不是生物上的病毒,而是思想上的。

很多人看了村上春樹的作品後,成為村上春樹迷,更用村上的語言說話、做比喻,借用他的書名做各種用途,拿他筆下的角色做自己在網絡上的名字。

村上迷很容易辨認,明顯得很,他們會自稱為羊男、老鼠或渡邊徹,女的會自稱為直子或小林綠。最極端的,會堅持名字就叫做“我”,永遠要用第一人稱稱呼他們。

他們盤踞的地方會叫“挪威的森林”或“卡夫卡”(不會加上“海邊”),婉轉一點的話會叫K。如果是兩個相連店,不必我多說,你也會猜到一定是“國境之南”與“太陽之西”,或者“世界末日”與“冷酷異境”。

最喜歡的運動一律是慢跑。

——我清楚得很,因為我主人是“村上中毒”。

主人在日記裏寫過以上的話,可是,如今我知道他其實並不是特別對我說後,難免失望。主人根本不知道我存在,我覺得和他相距好遠好遠,就像優雅的高級餐廳和殘酷的屠場那樣相距甚遠……整個世界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。

果天照說的是真話——機會很大,只有以下事情才屬實:·主人是九個月前死的。

·我是最快六個月前才面世。

·我的日記只不過是鏡像,除了日期是假的,其他都是真的。

一邊走,我一邊查獅子銀行遇劫案,事發在一年多前。主人和獅子銀行劫案有關?他不是只是為面店而奮鬥的嗎?不是地產開發公司要殺他的嗎?難道主人也是黑客?有這可能。誰說他不能是雙面人?

那暗影又是什麽一回事?為什麽要追殺我?

主人,你為什麽留下這麽多謎團給我?

不過,就如天照說,我暫時要做的,就是好好活下去。

出了光柵後,映入眼簾的便是地標早稻田大學,在附近幾條街上排開的不是小公寓便是酒吧,最妙的是外表看來完全和時代脫節。

在網絡上為建築物翻新的不費氣力,可是這幾條街道看起來卻是落後三至四十年。

人為的落後是故意,是風格,也是宣言。

我知道,這種風格混合昭和風及洋風。昭和是裕仁天皇的年號,曾發動太平洋戰爭。

我按天照指示找1Q84,沒想到舉頭所見,幾乎可以看到好幾打1Q84的招牌,密密麻麻,幾乎叫我沒有喘息餘地。

單憑1Q84,根本不能作準。所以,天照指明特別要找某條街上的1Q84。

好不容易找到地址,我推門而進,聽到的又是爵士樂,不意外。叫我吃驚的是,站在吧臺的人居然頂著村上春樹的臉孔,還有一頭灰白發,未免玩得太過火了吧!

沒有多少村上迷會自稱為村上春樹。我覺得簡直有點褻瀆,正如信上帝的人不會自稱為上帝。你和你崇拜的對象總要保持一段距離,以示敬意。

村上春樹當然不是神明,但道理一樣。

我向那幻化成村上春樹一模一樣的人表明來意,自稱是天照介紹來的。

“所以,你是來買武器的。”

“對,我要——”

“等等,天照大概沒有和你說清楚,我們的武器供應種類非常有限。”

“那你可以提供什麽武器?”

“只有一種。”他倒啤酒給自己說,“村上病毒。”

“有什麽殺傷力?”

“我還沒說清楚,村上病毒不是向別人撒的,而是往自己施放,讓自己中毒。”

我幾乎懷疑自己聽錯,不過,村上春樹本來就是出人意表,他的讀者如果身兼病毒設計師,大概也是如此。

“我中了毒會怎樣?”

“中了毒後,就會和我一樣。”

“那會是怎樣?”

“也沒有怎樣,隨你便而已。不過就像一口氣喝了一打啤酒然後把肚子裏的東西全部吐出來而已,到時你看到的世界會不一樣。”

還真抽象,“這算是什麽武器?”

“我從沒說過是武器,只是病毒,不過,大家都當成武器來使用,也許,大家也病了,只是由於大家都病了,所以沒有人察覺大家都有病。”

——真是玄之又玄。

“也許吧!”我附和道。

“來,喝杯酒,慶祝我找到知音。”

村上春樹向我舉杯。

我點頭,主人的事還真叫我煩惱,天照、暗影、Lin、蝶神的身影在我的記憶體裏亂竄……

我沒多想,和他碰杯一飲而盡後,“能不能先拿病毒來看看?”

村上春樹笑道:“我看,你已經不用看了吧!”

“為什麽?”

“我已經給了你。”

“什麽時候?”

“剛剛。”

“在哪裏?”

“啤酒裏。”

【暗影·拆除】

“不能真的殺掉目標,他還有存在價值。”

暗影覺得自己像有兩個主人。兩個他都沒有見過。

其中一個叫他全力出擊,另一個叫他手下留情。

叫自己全力出擊的主人,只存在他心中。另一個,則在他耳邊喋喋不休。

為什麽他會有兩個主人?而且,為什麽他們會下達兩套完全相沖也互相矛盾的指令,到底他該聽誰的話?

難道,他自己中了病毒而不自知?

他不可能有兩個主人。這豈止不合理,根本不合邏輯。

他不想追問原因,這太花時間了。

暗影幹脆拆了控制臺,感到舒坦極了。他去掉一直在他耳邊喋喋不休的那個:不斷在耳邊指指點點,一時要攻擊,一時不要攻擊,搖擺不定,麻煩死了。大丈夫一言既出,便要必行無疑,心無掛礙。

他早就覺得這控制臺有問題,也終於找出破解方案。

那個意志堅定勇往直前的,才是想念自己的真正主人。

和主人的一切相關記憶都是與生俱來。他只知道主人受了很大壓力。

他一定曾和團體過不去,也功敗垂成。

暗影認為,主人沒再和自己聯絡的唯一原因,就是他早就已經死去。

目標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。

只要解決目標,暗影就功德圓滿,也可以像主人般獲得解脫。快了。

情報說目標在東京早稻田,他馬上趕過去。

目標永遠不知道自己身上被動了手腳,除了計時炸彈以外,還有一個簡單的間諜程序通風報信——是Lin踢在他臉上時留下來的。目標當時臉上會感到一陣不尋常的熱力,不過恐怕不會多疑。

暗影曾認為既已有Lin,那間諜程序就多此一舉,但他永遠會做雙重保險,如今證明自己沒有錯。

暗影出了光柵後,竟以為自己中了什麽病毒,填滿視覺空間的,除了大學本部大樓以外,幾乎是千篇一律的村上春樹相關商店,名稱全來自其作品。

他只知道目標經光柵來到此地,至於確實去了哪裏,卻一點頭緒也沒有——那個間諜程序只占據很小的內存,能做的事也非常有限,無法報出準備的位置。

暗影走著走著,迎面而來的,都是年輕人,拿著啤酒,插上耳筒,都在慢跑。身上的衣服都印了標語,開頭全是:“關於慢跑,我說的其實是……”

接下來的字句則是自由發揮,每個人都構思了好多種,關於喝酒、音樂、看書……在衣服上不停變化,簡直叫人眼花繚亂。受氣氛感染,幾乎連暗影也不禁想說:關於殺人,我說的其實是……

走著走著,他沒想到目標竟然就在對面街,於是當下便準備奔過去。大概急速的舉動和現場環境的悠閑氣氛實在格格不入,馬上引起途人註意,目標也不例外,只向他投了一眼,便頭也不回,馬上逃往光柵。

暗影不能讓目標輕易離開,也不想再循情報去下一個類似早稻田的視覺迷宮,便向光柵擲出武器。目標會動會跑,也可能避開他的武器,但光柵不會,所以,暗影便索性攻擊光柵,破壞光柵,好叫目標無法穿過光柵去到另一個地方,他就可以上前把目標順利解決。

目標見武器快速撲向光柵,不敢和暗影的武器賽跑,便即停下腳步。然而,出乎暗影和目標的意料之外,當武器快要襲向光柵時,光柵前方居然生出一層白色的光罩,把底下的光罩和一眾人完全包圍,並把武器擋著,只是無法完全擋去,還是有部分武器穿透光罩,擊中光柵,可是其攻擊力已減退不少。

暗影暗叫可惜。

看來他投射出去的武器沒有破壞到什麽。

光罩旋即解除,途人繼續穿越光柵。

光柵運作如常。

目標見暗影還沒發動下一波攻勢,機不可失,便沖向光柵,暗影還沒來得及舉手發動下一輪攻擊,目標已穿過光柵逃去。

暗影奇怪光柵竟然能擋著他的攻擊?

——才不過幾個小時前,光柵對他來說還是弱不禁風。

他很快推算出發生什麽一回事。光柵公司在短短數小時內分析了他射出來的武器,找出應付方案,情況一如人類的免疫系統。換了在以前,這種解決方案至少也要幾天才可以設計出來,如今,利用雲端運算的技術,集合眾人之力,同樣的任務幾個小時就可以完成。依他估計,大概再過幾個小時,光柵甚至不必張開光罩,他的武器已經不算一回事。

他對光柵的直接攻擊已經無效。

拜自己體質特殊之故,他這個攻擊者仍然能順利通過光柵,依照間諜程序的情報繼續追蹤目標。

他得盡快消滅目標,以免夜長夢多。

【我·來記面家】

我沒想到光柵竟然能擋去武器,見機不可失便沖了進去,旋即按天照吩咐,返回香港的網絡世界,去下一個目的地。

出了光柵,沿無人的長街走了一段後,終於去到目的地:來記面家。

這是我不熟悉的來記面家,是我不應該知道其存在的網絡版本,也是原裝正版的來記。

我一直在網絡上幫忙經營的,只是拷貝版本。

——這才是貨真價實的來記,才是主人親手打造的來記。

如不是得天照相告,我甚至不知道有這麽一家網絡商店。商店裝修看來不錯,畢竟在網絡上,經營成本低得多。然而,這裏卻沒有顧客,沒有店員,也沒有人,只是一家空店。

商家常說網絡無遠弗屆,卻沒有指出如果缺乏宣傳,還是不會有人光顧,甚至完全沒有人聽聞過。如果要計算網絡空間的面積,其實是比地球大上好幾百倍,沒有宣傳的話,網絡商店可以比實體商店更冷清。這種沒有人流的網絡地帶,人稱之為“網絡沙漠”。

網絡自有其獨特的地理學,道理當然不能把實體世界那套原封不通搬過來,但也有興旺之分,也根據自身一套邏輯運作。

我踏進店裏,這家店應該就是主人為了參加“拯救老店愛作戰”而建立的宣傳店,也是打造日後實體商店風格的prototype。

按“網絡先行”的原則,要是成功的話,主人一定會把網絡上的風格和運作模式搬到現實世界,重振來記。

“歡迎光臨。”

一把聲音在耳邊響起,店裏竟然亮起燈來,而且變得熙熙攘攘,水洩不通。

一個身影剛在我身邊經過,手上捧著熱得冒氣的碗。那人彎下身,放下湯碗,親切對顧客道:“請慢用。”

顧客滿意地報以微笑。

那人回過頭來,對我微笑,問:“多少位?”

“才我一個。”

“不好意思,暫時沒有空位,請稍等。”我看著那人,是一張陌生的臉孔。

聲音是計算機合成沒錯,臉孔卻是從相片轉變而來,很有可能,是從真人的臉孔改過來。

我馬上搜尋年多前西環車禍,加上保時捷做關鍵詞,迅速找到相關的新聞報道,終於找到主人的新聞圖片。真正的主人照片,和我見過的不一樣。

面前這個就是主人的面孔。

根據天照的說法,主人的日記是真的,不過,我以往見過的主人樣貌和名字,都是洗腦得來,並不是真的。

如今,我才算認識我主人——即使,只限於外表。

主人在我身邊忙得團團轉,繼續自己的忙碌。

這當然不是他本人,而是他的替身,不,不是人形軟件,我才是他的人形軟件,眼前這個只是附屬於面店的角色,活動範圍也只限於店裏。

大概是為了配合設計,所以主人安裝了顧客環境互動程序,好讓自己設計整個氣氛和布局,把他自己也編進環境裏,好磨煉自己的待客之道。

只是他的店子大概好久沒開,顧客程序變成備用狀態一直昏昏大睡,直到偵察了我的存在,或者我剛才在無意間踏了什麽機關,才把程序喚醒。

主人臉上掛了笑容,仍然忙碌。雖然很忙,但笑容更燦爛。畢竟,他的心願就是重振來記。一個客人剛離席,主人便招我過去坐,奉上熱茶。

“客官,要點什麽?”

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主人,我心裏蠻感動的,一時也說不出話來。我沈吟片刻,才道:“一碗雲吞面。”

“很快送到。還要不要再來客小點?我們的鯪魚球丸和雲吞面一樣好吃。”

“也好,要一客。”我不想讓主人失望,即使主人已死,眼前這個只是虛幻。

“謝謝,請稍等,很快就會送到。”

我呷了口茶,看著主人寫了單後便即又去招呼其他客人,忙得不可開交。

我心念一動,終於看清楚一件事。

主人一直引以為榮的父親,做出來的雲吞面竟然比不上連鎖食店流水作業做出來的產品,結果難免換來一股巨大的挫折和失望。這股怒氣,加上發展商施加的壓力,還有失望,可以驅使人做出最瘋狂的事情。就像,就像……

這時主人也剛好把面送到我面前。

我應該沒有猜錯,因為我是他的人形軟件,他的分身。我的思路,就是繼承自他。他是黑客,給了我不少麻煩,我應該討厭他。可是,他畢竟還是我的主人。沒有他,就沒有我。

我又想起他另一篇日記——我最喜歡的一篇。

【日記·餐廳管理程序】

如果你只能請一個酒保,你會請男的還是女的?

請漂亮的女酒保,你可以招徠男顧客;請俊朗的男酒保,你可以吸引女顧客,也因此吸引男顧客。

餐廳管理程序教我的這個秘訣,是在大學的管理課程裏學不到的。可惜來記只是面店,並不是酒吧,沒有多少食客會慕侍應的美貌而來光顧。

如果你開的是酒吧、餐廳,這類程序絕對能幫上大忙。

且再看這個“貼士”:

就算你只是開酒吧,也要準備一點小食,味道不妨偏鹹,而且免費供應。你的客人吃得愈多,要點的飲料也愈多。因此,你送出的愈多,將來賺回的錢也愈多。這不是狡猾,只是做生意的手法。我知道好些雲吞面店的湯底偏鹹,就是希望客人加杯飲料,再賺點小錢。畢竟飲料利錢最深。

音樂也是餐廳重要一環。餐廳要挑選合適的音樂,打造氣氛,配合整體風格。你不會在高級餐廳播R&B,也不會在茶餐廳放古典音樂。什麽音樂適合雲吞面店?我認為沒有,只要開收音機就可以了。

不過,還是要說,餐廳管理程序始終來自外國產品,針對的是外國市場,還沒有考慮到照顧本土飲食文化,或者像來記面店這種小本經營生意。我們賣的食品種類不多,主打的只有雲吞面,食客進來前已經知道要什麽。也由於食品供應種類不多,要庫存的食物原材料也不會太多,不會對流動資金和食材構成壓力。

來記還有一樣很好的優勢:昔日沒有多少人流的舊區,如今有新發展。電車路是大街,變相擁有上佳的地理優勢,難怪發展商千方百計要收購我們。

餐廳管理程序雖然不怎樣適合來記面店,但它還可以提供模擬環境讓用家體驗經營餐廳到底是什麽一回事。這程序宣稱,只要參加他們為期十星期的課程,累積下來的經驗,可以比在餐廳工作十年還要多。

我用了大概兩個星期,便已覺獲益良多。真的,比在店裏兩年,學得更多,也更快。有了這程序,我很有信心可以拯救來記面家。

【我·機會】

拯救來記?主人已經無法拯救來記。唉!

我拿起筷子,準備夾起面條來吃時,湯碗不見了,筷子不見了,桌子也不見了,我整個人也掉到地上。店裏的燈光熄掉,回歸黑暗,變回冷冷清清。

大概主人安裝的只是試用版的顧客環境互動程序,不只功能有限,使用期限和次數有限,連每次使用的時間都有限。

一陣音樂響起後,一個發亮的女子站在店中央,用響亮的聲音道:“如要體驗更多現場環境來調校餐廳管理,請購買完全版。憑我手上的折扣券可獲8折優惠。”

一道光環從地上冒上來,在她身上繞了一圈,伸長後變成一串資料——餐廳管理體驗公司的名字和網址。

我果然沒有猜錯。

雖然阻力重重,主人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仍然想好好重振來記,他已在網絡上付諸實行,所欠的,除了機會,還有時間。如今,他已經沒有機會和時間實現自己的夢想。

主人死了,商店也死了,一切始於夢想,最終也只歸於夢想。來記如今仍然冷冷清清。

——如果,我能好好活下去,甚至,擁有一個機械肉身,變成人,去到現實世界,也許,就能實現他的遺願!

——可是,談何容易!

“你果然在這裏?”

我身後突然多了一把聲音,猛回頭,見暗影已站在店外。

不必多說,來意絕對不善。

“沒想到你會像臭蟲般纏身,陰魂不散。”我也不客氣道。

“我也沒想到你不敢正面和我好好打一場,只是沒命的逃。你不敢走到店外來嗎?”暗影說:“要不要我走進來把店搗毀?”

我知道暗影講得出做得到,大步踏出面店。

“現在只剩下你和我,你怎麽還不出手?”

“你逃得有多快?你根本無法逃離我掌心。”

“你為什麽要追殺我?”

“這是我接受的指令。”

“為什麽會有這一道指令?你有沒有想過?”

“我從來不想這問題。”

“畢竟你只是個按指令行事的程序。”

“你何嘗不是一樣,你以為你來到這裏是因為自由意志?你還不過只是一個人形軟件,只是執行命令。”

“我沒想到自由意志這字眼會出自一個沒有自由意志的人形軟件之口,你侮辱了‘自由意志’這字眼。”

暗影笑道:“我們都是人形軟件,彼此彼此。”

“難道你沒想過你是誰?或者應該說,你的主人是誰?”

“我的主人是誰,是我自家的事,對你來說,一點也不重要。”

“不,非常重要。你的主人,就在這裏。”

“你說什麽?”

“你的主人,就是開來記面家的人——”

暗影沒等我說完,已搶白道:“別騙我,我知道你的背景,知道你的一切事情。我和你沒有關系,不,我是殺手,你是目標。”

“沒想到你這麽關心我。”我冷笑一聲。

“別想太多了,我只是要擬定解決你的方法,我並不關心你。”

“難道你也知道我的主人,也就是你的主人,你和我都有同一個主人。”

“我的主人是黑客,是網絡上的職業殺手。”

“你見過你的主人沒有?”

“與你無關。別妄想博得我的同情心,我並不是人類,你的策略無效。難道你以為你說這些話我就會相信你?你別繞圈子,有話快說,有屁快放,我只給你五分鐘,仁至義盡。我會好好聽你的遺言,就當是我對你的一點施舍。”

我沒有謝他。

“我的主人有兩個身份,一個是要繼承祖業,想盡辦法拯救面店,也是人所共知的身份;至於另一個,則是網絡上的黑客,在網絡世界裏參與黑客組織。多年前,主人在攻擊獅子銀行的行動時,心中有氣,甚至幹下黑吃黑違反幫規的行動,結果黑客組織的核心成員很不甘心,於是派人追查他的身份,一直追到香港來。豈料,他發生意外身亡。”

“他們怎會找到他?”

“天知道他們用什麽法子!他們連你也能做出來,自然神通廣大得很。”

“你根本不知道。”

我說:“如果你要答案,最好直接問他們。主人身亡後,已經沒有人知道他把錢藏在什麽地方。他連遺言都沒有,是以連他父親也一無所知。要知道錢的下落,組織唯一能做的,就是讓主人覆活過來。”

“他們怎知道他父親不曉得?”

“他是連計算機也不會用、與時代脫節的老頭。他兒子死後,他除了把計算機賣掉,還終止網絡聯機服務,以節省開支。再有本領的黑客,也無法不上網就能隔空發功吧!”

以上消息,都是我剛才閱讀網絡新聞得知,也存在內存裏,便把新聞抽出,化成新聞紙的模樣,拿在手上。

暗影問:“好,就算你說得通,他們又怎樣讓他覆活?”

“簡單,我是根據他在網上留下來的日記建立的人形軟件,而且是用颶風級的人形軟件。你也一樣。所不同的是,你是根據他計算機硬盤裏留下的數據。你別忘了,他父親把兒子的計算機賣掉,一定不會懂得格式化硬盤把數據徹底銷毀,所以,可以大膽推斷,黑幫集團一定找人收買他的舊計算機,盡情鉆挖硬盤裏的數據,像筆記、瀏覽記錄,還有用過的黑客武器,憑這些蛛絲馬跡,用歷史沈澱法,強行在網絡世界裏重塑你出來。”

“你有什麽證據?”

“沒有,不過,這是最合邏輯的推論。根據黑客使用的工具、手法、活動,再加上背景,就不離推敲他的心理狀況,就像犯罪學上為追兇而建立的犯罪剖繪(criminal profiling)。”

暗影沒有點頭,即使像他這麽一個殺手,也具備起碼的相關心理學知識。

類似的心理分析程序,在市面上多不勝數,其理論基來自“九型人格”之類的所謂心理學,遭很多專家指責把人類性格簡單化和公式化,忽視人類心理的覆雜度和層次感。

暗影暗想,如果目標說的話屬實,自己就不是一個膚淺的人格替身。他主人雖下了一道命令後就從此消失無蹤,卻還是有血有肉有理想的人,只是身份有點邊緣化。

目標繼續道:“你我都是颶風級人形軟件,比現時在網絡上通行的先進得多,聰明得多。黑客組織試圖利用我們,重塑主人的心理,要找出收藏贓款的地點。”

“不可能。我們,不,我不認為我和他有什麽關系。你也根本不是他,你只是他的模擬,不可能知道他真的把錢存在什麽地方。”

“說得好,完全正確。不過,他們一廂情願認為我們模擬了他的思路後,能夠知道答案,結果當然失望。像Lin,便一而再追問我這圖案到底有什麽意思?”

目標變了個圖案出來,問:“你也不知道吧!”

“當然不知道,我根本不是他。”

“你錯了,你的話只對了一半。我並不是他,你也不是他,我們只是不完整的他。你是主人的黑暗面,我是他的光明面。要把我們加起來,才是完整的他。只有結合起來,才有機會找出真相。”

暗影憑自己判斷,目標的話很有可能是真的。只有這樣,才能解釋大部分疑問。不過,消滅目標是他的任務,是主人留給他的任務,無論如何也無法改變。

“你以為你把幾樣不相關的事扯在一起,自圓其說,我就會相信嗎?你太小看我了。”

“我只是說出真相。”

“毫無說服力的說辭。”暗影冷冷道,“你別以為可以像《天方夜譚》裏的女主角般每天晚上講一段故事吊人胃口來延續自己的生命。我不像人類般有多餘而無益的好奇心,我目無餘子,只有目標,就是你,把你幹掉,而且,你的故事一點也不好聽。”

“我們這樣只是自相殘殺。我們應該找方法結合,徹底還原主人於網絡世界,讓他實現夢想。如果你能化憤怒為力量,我們要成功就更容易。”

“結合?你以為就像男女之間的結合那麽容易嗎?如果照你的說法,我也是你主人的一部分,那你就要聽我的話。不要逃走,不要反抗,準備變回位。”

暗影甫揚手,準備攻擊,不料目標右腳一踏,身子飄後,竟返回店裏。

暗影並不想進店裏和目標交手,他不知道店裏裝了什麽機關,於是他的手向前一揮,便即彈出金鏢。

金鏢像一支箭般筆直向前沖,眼看就要刺進店裏時,卻在店門口遭到一道無形之力擋住,並旋即反彈,刺向側邊。

目標站在店中央,氣定神閑,神態自若。

暗影看在眼裏,知道這家看來簡陋不已的店絕不簡單,內裏大有乾坤,剛才他射出的金鏢拐了個彎後,竟然向自己反撲而來。他不慌不忙,用食指和中指把金鏢夾住。

“你這招借力打力,還真不錯。”

“過獎。”目標微笑。

暗影料這些防衛程序當然不是原店主人安裝,而是目標進店後補上。

暗影雙手一甩,手上的金鏢變成小圓環,再揚手時,小圓環不是射出,也不直撲進店裏,而是朝店面的四角疾沖。

目標暗叫不妙。

幾下火光和爆炸聲後,暗影的嘴角向上彎,露出滿意的笑容。

面店的防衛系統已讓他順利瓦解。這種小兒科的東西,根本難不到他。

此所謂“射人先射馬,擒賊先擒王”是也。金鏢只是用來試探敵情而已。

我一直留意時間。

根據天照安排,我負責引開暗影時,她則會攻擊機械人工廠,估計大概只要再過十分鐘左右就可以完成任務。可是,我自己能否再撐過三分鐘,甚至一分鐘,卻很成疑問。

“你真的不出來?我要進去了。”

暗影一邊問,一邊舉步向前,準備走進店裏來。

我可以怎樣做?雖然我已解開了大部分謎團,可上天並沒有給我獎勵。我根本無路可走也無處可退,更無法打敗暗影,實力相差太遠了。甚至乎,就算能離開,暗影大概已布下天羅地網,就算我跑到天涯海角,他都有能耐在幾分鐘內逮住本人。

——我幾乎就能從機械人工廠裏重生。

——只是差一點點時間。

——更差一點運氣。

——為大局著想,只好如此。

——沒關系,“我”還是會活下去的。

暗影大踏步走進店後,仔細掃視了一眼,不覺有異。只要終結了目標,就完成主人委派給他的任務。

——然後呢?我還有什麽任務?

他沒有多想。

——不必想太多。我只要完成主人留下來的任務,釋放自己尚未完成任務的壓力,一切就功德圓滿。

暗影心想快能完成任務時,突然有好些東西向自己身上撲來。

他早就知道這店古怪得很,也不敢怠慢,連忙舉手一一抵擋,把這些打到地上。

暗影斜看是什麽。原來是些碗,盛面用的碗。

——幸好是些攻擊力不強的東西。

——可以拿碗來做武器,總不會連面條也變成武器吧!

他的想法猶在腦海時,果然就見面條從碗裏冒出來,迅速爬向他的腳,很快纏住了,並像蛇般沿小腿爬上去。

暗影先右後左,兩腳連環向前踢,便把腳上的面條踢走。

——也是些攻擊力不強的東西。

——除了浪費時間,根本沒有殺傷力。

他問目標:“你還有什麽話要說?我可以做你的死者代言人傳達遺言,仁至義盡。不過,只限一句。”

目標閉上眼睛,沈思了一陣,仿佛在重溫這輩子的經歷,半晌後才重新睜開眼皮。

“我和你是一夥的,要死也要死在一起。”

暗影一愕,還沒來得及反應時,已聽到轟然一聲巨響。和人類不同的是,程序是在全身消散後才失去反應,所以他可以目睹自己的死亡。

一道道火光從墻壁從天花從地板噴出來,仿佛沈船時海水從四面八方湧入船艙內,令人無從招架,只有死路一條。

六道火光從不同方位沖出,同時把目標撲倒,迅速把他吞噬。暗影的後腳剛跳起,要逃到店外,但火焰已迎面而來,化成一個巨大無比的手掌,一手把他完全握在掌心。

面店如今變成地獄。他也踏上和目標的同一命運,被大火吞噬。

——和目標同時死於主人的店裏,難道也是宿命?

暗影還沒來得及細想,已和目標一起在熊熊的數字烈火裏燃燒,最後什麽也沒有剩下來。

塵歸塵,土歸土,位歸位元。

和銅鑼灣911與旺角大爆炸不一樣,爆炸聲在西環響起時,並沒有多少人在現場“共襄盛舉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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